瞎帅一气

只吃叶蓝,互攻ok,拆逆拉黑。

自留地。爱逆流流啾!

愿多年以后。

[叶蓝]且将我心向明月(上)

 @莫道蓝桥路远 点的民国许家少爷小蓝,快一年了我才来还债_(:з」∠)_

叶将军×许先生 有历史参考


一、

 

 

六月的北平正是盛夏,热得人两眼发晕。教室的门开着,许博远的声音跟着穿堂风一起在走廊回荡。这一层的七八间教室都在有教授在上课,低沉的,磅礴的,还有声小如蚊的,叶修听见他背了一段什么法语的小说,声音清朗,卷舌音里也带着南方的糯软,听得他的心也跟着软下来,又捏捏手里的烟盒,摇摇头往楼梯处走。

 

叶修背蹲着教学楼门口,晒得他脖颈上大颗大颗地淌着汗,灰白的领子洇湿了一圈。下课铃打过好久,等最后一批背着书包往图书馆狂奔的学生都已经没影了,才看到许博远提着长衫的一角,哒哒哒哒地跑过来,鼻梁上的厚眼镜都歪了也来不及去扶一扶,在烈日下露出一双清澈的眼睛。叶修回身看他,低头笑起来。

 

“在外面傻等什么……今天最后一节,他们闹着要我给些考试重点就耽误了。回去晚上想吃什么?”叶修一手接过他天天上课提的小蓝布包,一手拍拍他的腰,两人并肩往回走:“那你给了吗?天太热没什么胃口,叫二嫂随便做点清淡的吧。”

 

“给了他们还怎么考试了,”许博远扯了张帕子为他擦了汗,又懒得和他计较那点小动作,随着他一起往回走,“这种事太任性了,我做不来。”远处轰隆隆的枪炮声持续不断,已经跟着街上游走叫卖兜售冷饮冰的小贩一起,成了这个夏日里最寻常的点缀。

 

“我听在清华的言飞说,他们要在南方建新校区,校图书馆和实验室都已经装好箱准备要运走了。”许博远有些发愁,“丰台的日军最近……唉。”叶修紧了紧两人交握的手指,说道:“怕什么,就算真出事了,也是有我挡在你前面的。”

 

许博远瞪他:“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更担心啊!”

 

“瞎想什么。”叶修笑笑,眉眼淡然:“我现在一个休了两个月假,每天闲得只剩下接你回家的小参议,能顶得了多大的风浪,能护住你一个就不错了。”

 

“鬼才信。”许博远也用力地攥紧了男人的手。叶修见他还在那儿苦着脸,忍不住揉了两下许博远的脖颈,看着少年人白皙的皮肤和耳廓染上绯红,一直烧到脸颊上去,又像捡到什么宝贝似的笑了出来,被人追着打了两下也不恼,只捡了些上面刚得的好消息和他说。他亲昵地牵了那双温凉的手:“而且国际上都看着呢,日本方面也不敢有什么动作的。”

 

似乎是被这句话安抚住了,青年总结性地叹了口气,又同叶修聊了些别的。路过邮局时取了许博远这个月登了稿的样刊和稿费,又去隔壁的外文书店买了两本德语小说,路上就忍不住翻看起来。叶修笑他,把人拉到路内侧后提醒道:“行了啊,这种日头下看书,你那眼睛还要不要了。”

 

“嘿嘿。”许博远自知理亏,讪讪地地把书合上,又舍不得地反复摸摸封面和烫金的书名,笑得心满意足。

 

走回家后两个人都满头大汗的,周二家的媳妇儿——许博远雇的保姆已经熬好了冰糖绿豆粥,放在冰桶里镇了好一会儿了,清热解暑,叶修一口气喝了两大碗。见他喜欢,许博远便点了几家地道的粤式小吃叫二嫂买回来,晚上就着绿豆粥吃,想想又去嘱咐叶修不准贪凉,小心晚上闹肚子。叶将军笑嘻嘻地答应了,推着他去一起洗澡。

 

两人在浴室里闹了好一阵才出来,叶修神清气爽,许博远则面色通红,翻了正式外出时穿的衬衫来,一颗一颗地把扣子系到领口最上面。叶修换了件毫不讲究的对襟汗衫,不知到哪儿闲逛去了,风吹得衣服鼓起来,就会露出肩胛处的抓伤。只可惜小许先生并不知情,否则肯定是要生气的。

 

吃过晚饭后,两人搬了躺椅到院子的大树下纳凉。偶尔会有学生同事过来拜访,叶修来了兴趣也会凑热闹听一耳朵,在一边帮忙摇摇蒲扇,过一会儿听腻了,便要么回书房看书写信,或者会去逗一逗隔壁老师家蹿过来的胖猫。今天晚上二嫂做的冰粥还有剩,叶修便盛了些分给学生们。

 

直到夜深了,送走了客人,叫了一天的蝉声有一搭没一搭的。叶修提了冰冰凉的井水泼到门前降温,回屋的时候许博远已经把凉席铺好了,正惦着脚在蚊帐里熏艾草,忙得一脑门的汗,时而还忍不住腾出一只手去挠小腿上的蚊子包,几个连在一起,红了一大片。叶修看着又好笑又心疼,去给他把灭蚊灯点了。

 

“欺软怕硬,”见人回来了,许博远便两腿一蹬,倒在床上滚了两圈,最后靠在里侧面向叶修,哼哼唧唧地抱怨,“和你一个样”。叶修把东西收拾好,又熄了电灯,躺过去靠在许博远的肩膀上,由得他把薄被单该在两人肚子上,闷声笑道:“说话可是要负责的啊。除了你我还怕过谁?”

 

许博远口还未开,脸先红了,嘀嘀咕咕地说:“还怕我,我说话你什么时候听过。”

 

“天地良心诶小蓝,咱家你说往东我可从来都不敢往西啊——哦,我知道了,今天中午那是特殊——”许博远嗷嗷叫着去捂叶修的嘴,反倒激的那人笑得更开心了,“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你这个人!你这个人!”青年羞红了耳朵,翻身坐在叶修的腰上,可又担心这人身上的旧伤,不敢用力,就那么虚虚地搭在上面,撩得那片皮肤酥酥麻麻的。叶修伸手揽着人的脖颈,额头贴着额头地看了一阵,那双有点泛红的眼睛正坦坦荡荡地望着自己,深褐色的瞳仁里映着荧荧烛光。叶修垂下眼帘,缓缓地吻了上去。

 

一番闹腾过后,两人又是到了午夜才睡下。头靠着头小声地打着呼噜。被单不知道让谁踹到了地上,胳膊和胳膊交叠在一起,腻到出汗也不分开。

 

窗外,冰轮缓缓升高,奋力挣扎着想要在这日复一日茫茫然不见四方的深沉黑夜里,拢出一星光亮。紫禁城城墙下的野狗叫得整个北平都能听见,东交民巷的六国饭店永远都是满客,阔太太和小姐们的舞会通宵达旦。前门大街挂着高高的红灯笼,花团锦簇的新式旗袍在黄包车和新式小汽车间迎来往送,她们有的麻木地站在灯笼下,裸露着蜡黄的胳膊在尽力地招揽客人,只有坚实的墙根才是最后的倚仗。

 

夜越来越深了,开始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冲淡了闷热的暑气。在《大公报》天津版的印刷车间里,卷纸已经安装好了,工人们在拿着打印锤将铅字版面敲打紧实,拼命追赶着最后的印刷死线。在轮转印刷机的轰隆声中,夜色悄然褪去,天空一片灰白。晨风吹过每一条胡同,几只野猫优雅地站在围墙上,深绿色的毛绒尾巴弯出漂亮的曲线。几辆卡车在那双苍蓝色的眼睛里一闪而过,等再过一两个时辰,街头巷尾就会响起报童们清脆的吆喝声。

 

寒风夹着雨水斜溅进屋里,落了满地,叶修中途起夜时顺手就把窗子关了。他常年混迹军中,身体结实,许博远在睡梦中把自己团起来往他那长手长脚里一滚,便像抱了个火炉。叶修被逗得发笑,亲了一口青年颈窝,才又安心睡去。

 

这一睡还没等他做个囫囵梦,便被电话声吵醒了。这个时候二嫂还在和面,正打算包几个皮薄馅大的肉包子做早饭,只好扔了手里的活去接电话。叶修把被单一扯盖住脑袋打算再睡一会儿,就又听见二嫂扯着她那山东口音的北京话喊道:“叶向生儿,您儿的颠话!”

 

叶修无可奈何地答应了一声,但还是懒洋洋地抱着许博远赖了两秒钟才肯起身,慢吞吞地穿了鞋,迷迷蒙蒙地去接电话。刚打了声招呼,对面一开口,就打散了他全部的睡意。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斗神不早朝’啊!”

 

“……冯老。”

 

“我也没什么事,人老啦,觉少,所以就多打扰打扰你们这群年轻人。”

 

“……是是。”

 

“怎么样,家里都好?”

 

“劳您挂念,都好。”

 

“哦哦,那就好,那就好。行了,我最近在青岛修养,你什么时候回去要是顺路,就过来看看,陪我这个老家伙聊聊天吧。”

 

“好好好,一定,一定。”

 

那边听了他的保证,就呵呵笑着挂了电话,只剩下叶修还提着话筒,恍惚地站在原地。

 

 

 

二、

 

 

 

“怎么了?”

 

卧室里的许博远已经醒了,睡眼朦胧地爬起来,过了两秒又觉得冷,闭着眼把被单披在背上。叶修坐到他身边,抚摸他眼角的凉席印子,红彤彤的,摸着发凉。

 

“怎么了?”许博远又问一遍。

 

“是冯老司令的电话,要我回去了。”

 

窗外的雨已经停了,可许博远还是觉得有冷风穿堂而过,冻得他直打哆嗦。“回留园吗?”他问,“是要打仗了,还是又出什么事了?”

 

叶修牵过他的手,道:“冯老在青岛修养,我先去见见他。”

 

许博远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指被人拢在掌心里,一根一根地摩挲过,又十指交叉扣紧。外面灰蒙蒙的,院子里有鸟在叫。他想了想,道:“你要不再等一等,我叫我三哥来陪你一起去。”

 

“噗,你三哥见了我,不得先打断我的腿?”叶修笑笑,拍拍青年的脑袋,“他老人家身体不好,就别烦他老了。”他帮许博远把眼镜带好,郑重地吻了吻他的额头,轻声道:“没事的。”

 

许博远闭上眼睛:“才不会,三哥看着凶,其实人好着呢。他好歹也是国父时期的元老,让他写封信给你带着也是好的。”叶修的手上有他常年握枪的薄茧,蹭得他有点发疼,他睁开眼,低头盯着凉席边缘的一簇梅花刺绣道:“我真的不太信任他们。”

 

叶修见怪不怪,小声劝道:“我明白。别人不行,老冯还是可以考虑一下的。要不等我到了,每天都给你拍份电报如何?”

 

“噗。”许博远笑出声来,“再用电报写情诗吗?”

 

“可以啊,喜欢的话哥一天写十封都行。”叶修也笑,“就写‘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许博远眨了眨眼睛,忽然反应过来,耳朵尖连着脖颈都炸红了。这是两年前北平军事委员会解散,叶修被调到苏州留园时给他发的电报。可北大有哪个老师会没读过李太白的诗呢?没过几天,便是连老校工都知道了,之前常来蹭课的叶将军,在电报里借着《秋风词》对小许老师一诉衷肠了。

 

虽然两人都是男子,但一个是国军中将,一个是广州许家的小少爷,这在北平倒也算是一桩风流韵事。不过许博远向来脸皮薄,现在想起来也还是觉得臊得很,只去推开男人,跨过他迈下床穿鞋,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随便你,只小心着别‘一语不入意’,我就‘从君万曲梁尘飞’了!”

 

叶修偏头笑看他,两人换了衣服,一前一后地走出门。二嫂的包子还没出锅,许博远去为他收拾衣物,叶修在厨房摸了根黄瓜,没什么正形地到门房去取报纸,一边走一边看,油墨沾了一手。

 

《大公报》上还是老样子,美国人在经济大会上表态,他们的孤立政策不会改变,日本人聚众行凶,又说没有任何想跟中国谈判的意思,南方江水泛滥,武汉已经在抢险了,各地却剿匪极为顺利等等,只有边角处写两句几日前华北日军司令部临时作战课成立了。冯宪君曾经在上海和他们打过一战,后来成立“中央军校野营办事处”后,对日军的动向就更为警惕了。叶修的一颗心又沉到湖底,心道怪不得老冯着急叫我回去。

 

想想又忍不住笑,昨天自己还和许博远信誓旦旦地说日本不敢有什么动作呢,谁知道一大早就被打了脸。定了定神,叶修把报纸送进书房,转头回卧室去找许博远。那人在衣柜前挑挑捡捡,军服和他外出常穿的几件长衫短袖都扔在床上,还有一套前阵子两个人一起订做的西装,深灰色的竖条纹,里面是棕色的马甲。许博远站直身体长舒一口气,又低头半坐在床边上,一件一件地把它们叠起来,敛袖子,折衣摆,露出规规整整的领口。

 

“还呆着做什么,”许博远皱眉看他,有些嫌弃道:“去托托关系给留张票啊,难不成一会儿还亲自去排不成。”叶修走过去从背后环住他,头靠在青年消瘦的肩膀上,笑道:“你以为谁都像咱们俩这么辛苦,天天六点就起床啊。”

 

他清楚地听见许博远呼吸微顿,嗓音发紧地说道:“是了,我还以为快中午了呢。”

 

“小蓝,”叶修帮他把衣服一件一件地在行李箱里放好,道:“要不你和我一起回苏州吧,就算出了什么事,我也能多帮衬你些。”

 

许博远不去看他,只是温柔地把衣襟上的褶皱抚平,平静道:“不了,这里更需要我。”他抬头,吸吸鼻子,笑道:“就像战场更需要你。”

 

叶修也笑:“哪里话,我明明是想让你过去监督我,前几天我还听见有人劝你,说我是个老军阀恶丘八,保不准在老窝藏了三十房姨太太。”许博远也笑开了,推了他一把:“这明明是杨岸挤兑我的话,你拿过来装什么委屈。”

 

他们之间的信任岂是外人能懂的,两个人只当作笑话讲,仿佛能冲淡离别的情绪。只是笑过后又归于平淡,许博远依然在一件一件地叠衣服,装好后把箱子扣上,又取来抹布开始擦边角,将有些掉漆的铜扣蹭了一遍又一遍。

 

叶修没有再说话,只有屋子里的钟摆在嘀嗒嘀嗒地响着。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二嫂端着瓷盘,在院子里扯开嗓子喊开饭,卧室间的空气才活了起来,他们像两个拧了发条的玩具,忙不迭地堆上笑脸给爱人看,一副一点都不担心的样子。

 

早上的风清清爽爽的,二嫂一边放着咸菜碟,一边啰嗦着这咸菜是她用乡下土办法,把小葱、尖椒、胡萝卜等切成丁,倒上醋和酱油等作料,再淋上香油和辣椒油,酸辣爽口,也可以存放很久;猪肉是她在哪家哪家的肉铺里买的,是今天早上现杀的,保准比外面卖的新鲜好吃,叶少爷喜欢一定要多吃几个;白粥熬了几个时辰,保证又软又甜。

 

之前许博远纠正过很多遍,不要叫少爷,现在是新社会了,要叫先生,但二嫂总是记不住,时间长了也就不去刻意纠正了,随她着急时娃啊祖宗啊地乱叫,反倒有种亲昵在里面。叶修笑呵呵地夸了二嫂几句,嘱咐她也别忙了,快点过来吃饭。她的工钱比寻常佣人的一倍还多,年节时还有补贴。

饭后,叶修直接给平津铁道部的熟人打电话,要求帮忙留张车票。北平人口流量大,若是真等开票时再去排队买,那可真是要比上战场还要九死一生,许博远又去为他张罗些像样的东西好回去打点各方,最后一拍额头,又小跑着去银行提现金。叶修笑着看他忙碌来去,眼里是藏不住的眷恋和深情。

 

他们相识相爱已四年。离开父母后,有这个人的地方,就是归途。

 

 

 

三、

 

许博远没去火车站,只是把站在门口最后帮叶修理了理衣领就回去了,仿佛只是送他去赴应酬,晚些就会回来。他的日子似乎并没有受到多大的影响,照常在家里读书,写新文章,给友人回信,二嫂的大包子也换成了萝卜糕,嘀咕着她那早上新拌的咸菜可惜了。许博远的筷子顿了顿,说那就端上来吧,叶修没那个口服,那就我们两个吃。

 

第二天他有监考,灯熄得早,躲在蚊帐里自己给自己摇蒲扇,累了就往旁边一扔,滚到另一边凉的地方去解热。凉席硌得他肩膀疼,又忍不住琢磨着过阵子考试结束,就趁着暑假到苏州一趟。叶修若是忙,那他就只在那儿歇几天便回家。

 

结果早上刚到学校,便被通知有他的电报,许博远听得头都大了,实在是太怕叶修坏心眼地再说出什么吓人的话来。可校工只是礼貌笑笑,他还不知道发报人此刻已经到达天津,甚至可能已经坐上去济南的火车,要再经辗转才能到达青岛。轻飘飘的电报递到许博远的手里,只有寥寥七个字:

 

池上柳依依笑有。

 

“笑”字是叶修笔名“君莫笑”的简称,许博远每次看见,都有种时光未远,如今种种恍如一梦的感觉。来往十八封书信,他不知道对面的人东北军赫赫有名的“斗神”叶修,叶修也不知自己是他蹭了半学期西洋通史的小许先生。

 

那是民国二十二年的旧事了。叶修出身东北讲武堂,是奉军嫡系,自东北易帜后,四年内被委员长一派排挤,一路明升暗降,从精锐部队的旅长升到后方师长后,又立刻被调到军事委员会北平分会第三处做了个闲职参议。

 

几个原东北军的老朋友都气得不行,国军的几个将领在私下里也都表示非常遗憾。叶修本人倒是看得很淡,现在各地还在剿匪,派系斗争也此起彼伏,如今能跳出来,也算是一件好事。叶家早在他十七岁离家出走孤身北上从军时就已南迁至香港做生意,也不需要他再去扮演母慈子孝,叶修便每日报道后就夹着书本晃悠到了北大,天气好了就坐到池边看书,差了就到教室里去蹭课。

 

北大主张兼容并包,老师们并不排斥来有未选修的学生过来听课,叶修平日里就穿得普通,大家都以为他是个爱学习的新校工而已。他整日闲转,碰到什么便听什么,今天古韵,明日哲学,后日法语,也不讲究什么章程。他第一次去听许博远的西方艺术时,并没有什么太大印象。北大厉害的老师不知凡几,哪怕这个人精通英法德意四语,能在讲台前把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整首整首地背诵,将学问讲得妙趣横生,半学期下来从未低头看过一次讲义。

 

后来苏沐橙休假看他,临走时留下了一堆她看过后不感兴趣的杂志,叶修便每日挑了几本如《论语》《现代》,带到北大的未名湖边上打发时间,怀着瞧热闹的心思看这群自古以来便互相瞧不起的文人们在杂志上隔空打架。

 

那阵子,“京派”“海派”吵得正凶,“左联”那边关于“文艺大众化”在内部也有分歧,时而三家还会互相攻击,偶尔连带着安安静静搞学术的人也跟着遭殃。这群文人,不过是靠着手里的一根笔杆子,就能搞出比天大的动静。如此一来,作者的水平就很重要了,有的人讲起道理来深入浅出,幽默辛辣,读后浑身通畅,能让人大呼过瘾;有的人则张口闭口就是什么“主义”“阶级”“左派”“右派”,文白间杂,看得叶修一脑袋大,仿佛不认得中国字了。

 

但有人和他们还不一样。有一篇《从西方文学发展看中国现代文学》,作者将西方作品和中国各派近几年的作品结合起来讨论,阐述他“是故无论‘海派’‘京派’,抑或是大众化了的文艺,具是一国文学之精彩,没有谁是‘更好一点’的。而文学作品里无论是否有政治的影子,都不会打乱它固有的评价体系”这一观点。文章论据充分,言语虽犀利,但态度上却一片温和,叶修读得熟悉,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哦,这好像是一篇论文。作者大概是毕业不久,文体还稍显拘束,但其学识和眼界,已是拦不住了。

 

未出叶修所料,这篇文章刚出不过半个月,便陆续有人刊文反驳,什么《驳蓝桥春雪在<现代>一文》《论蓝桥春雪“和而不同”说》,这还算客气的,还有人题目里没说,但一看就是写给他的《文艺不存在中立》《学习西方的路》《再谈文学的自由》,等等,叶修在书店里一打眼就能看见。他摇摇头,闲来便写了封读者来信寄过去,草草数语以表支持,留名君莫笑。

 

又一月,这封信被刊载到了杂志上,作者不仅表示在认可他人观点的基础上,依然坚持自己的看法,还说两人都居住在北京,若得机会,当和君兄弟有一聚,聊个痛快。言词间快意洒脱,极富少年意气,叶修看到后只觉有趣,便又提笔写了回信说不如以笔会友,就算观念上有所不合,也不会就地打起来。

 

写这话时叶修是认真的,这年头文人们都好武斗,这蓝桥春雪一拳打过来他倒不怕,可自己每日枪不离身,万一激动了可怎么办?

 

此后陆续以书信为媒介,交往了近半年,期间话题从蓝桥春雪擅长的文学,一直聊到叶修感受最深的时事政治。他原本不过随手一笔,想要试探一下这个青年的底,没想到对方竟然是个毫无“主义”的人,不仅不信任国民党,连带着共产党、温和派都不喜欢,说起西方国家也是好坏参半。叶修大惊,问他难不成你是无政府主义者?那边连忙否认,后又踌躇地说,他只是看透了“这吃人的政治,民主和自由都不过是谎言。” 

 

那时候叶修并不知道,许博远的父亲是许秉璋,许应骙是他的亲爷爷,国父麾下的“许氏三杰”是他的表哥们,尤其是曾和委员长拜过把子的许崇智总司令,许博远是被他抱在怀里长大的。青年笔墨背后的冷淡和克制,叶修本能地察觉到了,也知趣地没有再问下去。

 

直到民国二十三年年初,北大开学,叶修耐不住地向教导老师亮明身份,讨了份课表,打算挑些去年没有听过的科目去,上下扫了个遍后,发现今年的希腊罗马史多了个老师,再往细一查:哦,想起来了,是教西洋通史的那位小先生。

 

小先生人不可貌相,看着年纪轻轻,却是连希腊语和拉丁语也说得极好,板书写得清晰工整,条理分明,课程也有趣,正适合叶修这种只有古文和英语基础的门外汉。

 

五月二十九日,许博远和叶修都记得很清楚。那日许博远的远房堂兄黄少天来北平办事,顺路来北大看他,金星,绶带,白手套,长筒军靴,配上一身深绿色戎装,风姿卓绝的青年在走廊里成为了人人都好奇的风景,这道风景还时常同小许先生一同开心大笑,灿烂得如这四九城里的骄阳。

 

叶修上了楼梯右拐,一抬眼就看见了黄少天在教室门前说话。他暗道一声不好,立刻转身就走,可没挡住黄少天眼尖,打远就看到了,不过是个侧脸也被认出来,身后是一叠声的:“诶那是老叶吧?老叶你跑什么!你不去军委会那边干活上人家学生来的地方干什么?想重新做人吗告诉你你心这么黑已经晚啦,别走别走我们快切磋两盘!快快快来人拦住他!”

 

叶修脚下没停,但挡不住这是人潮拥挤的课间时节,连跳栏杆的机会都没找到就被黄少天抓住了。他无可奈何地正正衣领,慢吞吞地跟在黄少天身后听他数落:“老朋友这么久没见你竟然不跟我打招呼?不打招呼就算了你说你竟然还跑?你跑什么跑什么我能吃了你吗!你这老腊肉似的白给我吃我都不吃!我说你来人北大干嘛,不是吧难道你真是来听课学习的啊?一年了作战地图还会画吗枪还会打吗一个排有多少人你还记得吗,不行不行一会儿咱俩得练练帮你保持一下状态,不准跑啊我告诉你!”

 

还没上课,许博远便站在门前指点学生写的论文。黄少天没有走近,只是略做介绍道:“那有没有听过这小子的?我们家的神童,清华毕业,美国留学三年,哎哟,捧回两个博士!”

 

“……你那什么眼神!”见叶修对着自己一脸嫌弃,黄少天的语速更快了:“我当年没考上是因为我的人生目标就是追随魏老大,保家卫国你懂吗,算了你肯定不懂,唉也说不准,你们奉军当年在日本人面前确实是块硬骨头……哎不说这个,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你吗,看着好像虎落平阳,其实花花肠子多着呢!现在世道乱,我表弟,大好青年,就是喜欢教书育人,但这人嘛一旦书读多了,就容易死脑筋,你懂吧?总之我离得远,你帮我好好照看着。”

 

“哇哦,你是在讽刺喻文州是死脑筋吗?”

 

“呸!我队长那是英明神武!都是智慧!不要血口喷人无事生非啊!许博远是读书人,他们读书人总有他们自己的那套空想法,科学,平等,自由,”黄少天笑了一下,“国都不国,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叶修看了他一眼,无奈道:“好好好,只能说我尽量啊,我现在没有军权,只能卖一张老脸了。”叶修面上似乎不太情愿,但黄少天了解他,忍不住用肩膀撞了他一下:“少装了,你我还不知道嘛。晚上一起出来吃饭,我做东,博远也一起来啊!”

 

“那不如到我家吧!”许博远听了召唤,笑道:“黄少这几天北京菜估计也吃够了,我家的厨子是正宗的广州人,叶将军也能尝尝鲜。.”

 

 

“许老师?许老师?”有后面的学生叫住他:“您包袱掉啦。”许博远恍惚回头,才看见自己常拎着的小蓝布包正可怜地躺在地上——他想的太入神,竟忘了它了。

 

纵然在许博远的回忆里,他们的缘分原本不过是一个常来蹭课的失意将军和一个空有社会理念的文弱书生,只是凑巧有黄少天牵线搭桥,阴差阳错地在叶修生辰那天,发现彼此竟然是神交已久的笔友,所谓机缘也不过如此了。

 

许博远把布包捡起来,拍干净灰尘,将电报对折,放进去收好,转身继续往教室走。这个小家伙当初还是叶修亲手做给他的,说小蓝配小蓝,相得益彰。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让他迫切地想要拥抱叶修,或者握一握他的手,可他现在连这个人今日在哪儿都不知道。

 

叶修连着几日没有消息后,直到七月三日蓝河才收到叶修来信,说他已经从青岛回到苏州,老人家只是抱怨了我们太腻歪,并没有什么事,一路也安全,就是这一路的路费花得心疼,又嘱咐蓝河夜里别贪凉,也别犯懒,记得要盖被子和熏艾叶,省得再招蚊子。

 

许博远失笑,入了七月后学生就开始陆续放假了,除了本地的或是想留下来继续做学问的,也都回乡探亲了,叶修这是也想叫他去,却又不明说,只絮絮叨叨地说些体己话,好像多为他着想似的。许博远把信收进一方剔红匣子里,又把匣子摆在书柜的最顶端。他慢悠悠地吃饭,和朋友讨论学术,到了晚上才拧开煤油灯开始回信。

 

“中国交通支离破碎,下汽车后还要坐船,坐汽车,据说有的乡野小路需雇牛车才可通行,确实花费不小,行路不易。君兄弟提醒了我,我原本还想去兄弟处叨扰一番,如此看来便不需要了。”他停笔,想到叶修读到这段后懊恼的神色就觉得好笑,两个人真是傻透了。

 

落下“蓝河”两字,思忖片刻后他还是另起了一张纸,继续写道:“近日有文章要发,正在做校稿,需再缓一星期。望君兄注意身体,少吸些烟。”

 

许博远封好信封,写上日期和地址后准备明日到邮局寄出去。北平的枪声没有停过,但他已经适应了。

 

 


TBC


本来想做小蓝生贺,但因为节奏的问题如果是一发完的话读起来会感觉很糟糕,然而在同一天分上中下发这种行为我又觉得很[哔——],所以就_(:з」∠)_

也算断个后路吧,希望能赶出来_(: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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